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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节(2 / 2)


  梁遇负着手,慢慢点头,“但这个奴才不会要了您的命,好歹皇上叫您一声母后,臣还是敬重您的。可您要是一味地胡搅蛮缠,有失国母风范,那臣有的是对付市井无赖的手段,太后不信可以试试。”

  太后简直被他说的回不过神来,她这辈子过得顺遂惯了,在家是嫡长女,进了宫就做皇后。后来先帝驾崩她又升了太后,哪里有人敢这么对她说过话!如今可好,竟被一个内官夹枪带棒地数落,她气得心头出血,耳膜鼓胀,霍地站起身道:“梁遇,你这是在教训我么?”

  梁遇说不敢,“臣只是劝谏娘娘,多大的胃口吃多大的碗。眼下皇后人选已经定下了,您何苦还揪着不放呢。明儿就是天地大宴,皇上要宴请徐太傅一家,依臣之见,娘娘要是咽不下这口气,越性儿称病倒好,也免得场面上难熬。”

  太后险些被他气死过去,“好哇,这是在限制我的行动了,我还是大邺的太后,你敢造次?”

  梁遇拱了拱手,“臣说句您不爱听的,但凡您的手段配得上您的脾气,臣当真不敢。如今皇上亲政在即,臣就得守好各处,不能让这宫闱乱了分寸。娘娘呢,就在慈宁宫安心颐养,要是底下人欲图挑唆,那今儿走丢的两位嬷嬷就是榜样,他们没这个胆儿。”

  他是笑着说完的,可那话像吐着信子的毒蛇,一点点缠上来,缠住了人的脖子,叫人喘不过气儿。

  太后跌坐回了南炕上,看看这处境,真是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。她不由苦笑,“真没想到,我这太后竟让你拿捏住了,可真该长哭啊……我只问你,究竟有没有那个冒我之名假传懿旨的人?”

  梁遇摇头,“臣只管听张首辅的差遣,张首辅说有这个人便有,张首辅说没有,那便是没有。”

  太后一哂,怅然道:“也怪我失算,点了张恒主理,反给了你推搪的借口。你也不用给我卖乖,我还能不知道你的野心么,打从你那回来给楚王谏言,我就瞧出你这人不简单。司礼监也好,东厂也好,都只是你的跳板。你认了这么个妹妹,把她送到皇帝跟前,只要这妹妹能怀龙种,你就能一辈辈儿地挟制下去。司礼监掌印,哪儿能填得满你的胃口,你怕是想当太上皇吧!”

  这就是开诚布公,话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,但不可否认,太后比他想象中的聪明一些。但这种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,说出来便是罪大恶极,该诛九族的。

  梁遇呵了呵腰,“太后娘娘太高估臣了,臣没有这个心,也没有这个胆儿。臣走到今日,一应都是为了皇上,娘娘可以不待见臣,却不能怀疑臣的忠心,您为泄私愤如此诋毁臣,实在不成体统了。”一面说,一面却行两步,退到了栽绒毯的中央,长长作了一揖道,“娘娘凤体违和,那明儿的大宴就可不必参加了。今天时候不早,臣还有要事处置,娘娘歇着吧。明日臣会照着大宴的菜单,另给娘娘置办一桌送进慈宁宫来的,请娘娘放心。”

  他说完转身走了,脚下匆匆下了月台。司礼监的排场向来不小,一干手下当差的真拿他当祖宗似的捧着。太后隔窗丧魂落魄地看着,见珍嬷嬷进来,喃喃说:“珍儿,我这太后的尊荣,也就到今儿了。看梁遇的意思,他是想禁我的足,把我圈死在慈宁宫里了。”说着,往日的荣光像海水一样涌过来,她从未想过自己的晚景会如此凄凉,一时忍不住,伏在炕几上哭起先帝来。

  总之太后这个棘手的麻烦暂且解决了,对明晚的大宴反倒好。只是要防着她鱼死网破,到时候在门禁上多加人手防范,应当掀不起什么浪花来。

  一行人走在夹道里,眼看着天要黑了,今晚上的天色很奇怪,头顶上飘着雪,长庚星却挂在了西边宫墙上。

  月徊虽没受皮肉伤,但也不宜挪动,今晚上大约要留宿在他值房了。留在他值房……一根奇怪的线在他心头吊了一整天,不知从何处来,另一头也不知该拴在什么地方,终是不能细想。他进了衙门,回身吩咐曾鲸:“另收拾一间房给我过夜,别离多远,防着姑娘叫人,我听不见。”

  曾鲸目睹了他对付太后的手段,如今两下里一对比,论公论私实在两副面孔。这也是人之常情,曾鲸没敢多言,忙应了声。麻溜去承办了。

  第38章

  月徊算是很皮实的孩子,受了折腾, 才救回来的时候吐得脸都绿了, 他兜在怀里,她两头都垂着, 俨然死了一半。结果安置在床上,睡了大半天,到晚间差不多活了, 能撑起来喝两口粥, 倚着床架子不至于倒下, 也再没有要吐的意思了。

  梁遇陪着喝粳米粥, 一小碟鬼子姜,兄妹两个伙着吃。月徊捧着粥碗,喝出了穷苦那会儿的忧伤, “进宫好的没吃上, 就吃这个……心里难受。”

  梁遇听她嘟囔, 还是淡淡的模样, “今儿吃得清淡些,过于荤腥的怕你肠胃受不住, 到底先头吐成那样。等明儿吧,明儿年三十了, 什么好吃的都有。”

  月徊想了想,只得退一步。

  鬼子姜嚼得嘎嘣响,她说:“太后就这么给禁足了吗?我怕她往后还得闹。受过委屈的和没受过委屈的可不一样,受过委屈的知道世道艰难, 君子也得为五斗米折腰。没受过委屈的气性儿大,将来想尽法子也会报这一箭之仇,您得小心点儿。”

  梁遇嗯了声,低头喝粥,他自小受了那么好的教养,进东西半点声音也没有。月徊看着他,常有艳羡之感,只可惜梁家败落得太早,要是她也经爹娘手里调理一回,不流落到码头上讨生活,兴许她也会是个文静优雅的姑娘,看见落花流水,能信口吟出诗来。

  梁遇吃完了,搁下碗筷后才道:“其实这回这么办,替你出气是一桩,更要紧的,还是为给太后提个醒儿,让她知道轻重。她这辈子过得太顺遂,常常由着性子办事,当初先帝纵着她,到了新皇手里,她还这么着可不成。立后这事儿虽说连蒙带骗地糊弄过去了,后头还有亲政,到了那天她要是在朝堂上胡言乱语,皇上脸上也挂不住。所以别让她出声儿才是万全之策,只要她安分守己,皇上孝敬她,咱们也敬重她。可就怕她疯疯癫癫,不知人前人后。后宫里头她要混闹也罢了,前朝政务到底还是君臣天下,容不得她胡来。”

  月徊点了点头,“她这样的,外头其实挺多。有些老太太就是闲的,和亲儿子红脸,和儿媳妇闹腾,要死要活的。”

  “可太后不该是市井老太太,她是当过国母的人。”梁遇见她吃完了,扬声唤外头人来收拾,一面道,“你别管那些了,我在官场上混迹了这些年,什么都知道。”

  月徊拍着脑袋说也是,“我还是操心明儿吃什么吧!”顿了顿又怅然,“咱们在宫里过大年,小四可怎么办。往年我们都在一块儿的,年三十喝红薯稀粥就葱饼,吃完了再出去看焰火……今年就他一个,他又没家没业的,连个作伴的人也没有,多冷清啊。”

  她总在惦记小四,仿佛他是个不会自理的孩子。梁遇道:“你怕他没家没业,那置办一个就是了。我给他安排个宅邸,明年再说门亲事,你顾不上的地方让他媳妇儿顾着,也免得你牵肠挂肚。”

  月徊一听说好,“就这么定了,明天您替我安排个食盒,以我的名头给小四送去,苟富贵勿相忘嘛。”

  梁遇颔首,起身道:“时候不早了,过会子叫人送热水来,你洗洗就歇下吧。”

  月徊倒老大的不好意思,“我这回又霸占您的屋子了,要不……我还是回他坦去吧。”

  梁遇说不必,“宫门都下钥了,天儿也不好,你老实睡下,别出幺蛾子就成了。”

  月徊心里其实挺爱住他的屋子,因为这屋子有哥哥的味道。也就是至亲才这样吧,别人怕他,她一点儿不怕他,搓着手喃喃:“这儿挺好,朝阳还有热炕,天天让我住这儿我也愿意……”

  梁遇听了只一笑,打帘出门,往隔壁围房去了。

  司礼监办差的人很多,但到了宫门锁闭后,基本只留三四个小太监值夜。其余人各有各的住处,品阶低的留宫,品阶高的出宫回府,因此到了入夜后便格外清净,和白天门庭若市大不一样。

  今天是腊月二十九,不谈宫里预备,只说这份心情,也逐渐浸泡进了过年的气氛里。往年他是怕过年的,因为家里没了人,因还不曾扳倒汪轸,连爹娘的牌位都藏着掖着不能供起来。今年却好了,月徊回来了,不拘怎么他不再孤身一人,倒也不说有多喜不自胜,至少不再没着没落了。

  不知谁家,这么沉不住气的先放了两个二踢脚。砰地一声迎着飞雪纵上云霄,在空中炸出一蓬火光和一声巨响。他脚下略缓,仰头张望,没有等到第二声。光散了,满世界迸出一股子硫磺味儿,他掩了掩鼻子,打帘进了隔壁屋子。

  今天的政务撂了手,但宫务还得过问,年下的各项挑费都要汇总,还有明年大婚的款项,也得知会库房预留。翻开账册子看,通篇的蝇头小楷,密密匝匝看得人眼晕。到最后勉强看完各司房库存,已经快到子时了。

  司礼监的那些少监们,这些年值夜弄出个规矩来,凡忙到半夜的都有点心伺候。铜茶炊上简单做出两样小食来,不为吃饱,只为不让嘴闲着。

  小太监送到门上,轻声回禀:“老祖宗,小的给您送吃的来了。”

  他原想说不要的,忽然想起那个馋嘴的丫头,便松口让把东西留下了。

  盖碗里头是酒酿煮的小汤团,一个个晶莹饱满,指甲盖大小。搁几块洋糖,洒上一小撮干桂花,几根红绿丝儿,这是过年当口才吃的小食。梁遇把盖子盖好,预备送到隔壁去,出门见她屋里的灯还亮着,便隔窗唤了她两声。可惜毫无动静,看来是忘了吹灯,他有些失望,重又把盖碗端回去,那芙蓉盏放在案头上,逐渐冷成了冰。

  第二天是三十,到了年根儿上,反倒比平时更清闲,连皇帝这天都不用起大早。梁遇交代杨愚鲁他们看顾着,自己出了趟门,去走访早年有来往的老人儿们。

  一辆马车,一个小火者随行,不摆掌印的谱。他走了几家,停在门上递名帖,那是当初对他有过提携之恩的人,如今上了年纪退隐了,他每年还是遵循这样的惯例,一家家拜年道新禧。

  头两家极力请他进去喝茶,他都婉拒了,尽量免于给人添麻烦。到第三家的时候依旧给门房呈了名帖,里头人出来相邀,他便携了节礼进去了。

  “眼看要过年了,我特来给您道新禧。”梁遇恭敬地作了一揖,“二叔气色瞧着比上回好多了,近来还犯头疼么?”

  这个被他称作二叔的人名叫盛时,曾是宗人府经历司的经历。宗人府掌管皇帝九族名册,也算宫里说得上话的差事。当初梁遇进宫,正是依托了盛时的关系,至于盛时何故伸这把手,其实还是因为盛家和梁家有渊源。

  认真说,盛时和梁遇的父亲是旧相识,早年盛家也曾在叙州住过十几年。后来盛时入仕,盛家举家搬进京城,两家的来往才少了。可是多年的情分无法磨灭,梁家遭了灭顶之灾,梁遇历经磨难找到他,他痛哭了一场,接下来多方斡旋,把梁遇送进宫里,送到了当时不得宠的楚王跟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