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装客户端,阅读更方便!

一刻 祭虫(2 / 2)


少女的言语与侧脸之上,渗透着难以去除的刻板。



「又不光是你造成的」



「但起因是因为我们,我难辞其咎」



「既然你觉得对不起他,那你就去道个歉如何?」



「对『祭祀』的结果进行祝贺或道歉,对于『御神子』都是禁忌」



少女面无表情地回答了现人的提议。



少女名叫犬伏文音。她在把日高护变成那个样子的事件中有所牵涉,但没能阻止事件发生,似乎对此十分惭愧。



而且,她虽然没有现人那么频繁,但每周日都会到医院来看阿护的情况。但是,她对阿护实在过意不去,所以没有到病房里去,每次都跟现人同行而来,然后在门外等候,待现人出来之后再询问情况,这已成为惯例。



她是『御神子』。准确的说,她是为了成为『御神子』正在修行的见习『御神子』。



她是低现人一个学年的学妹,论长相算得上漂亮。但是,现人对两样东西讨厌的不得了,一个就是自己的孪生哥哥,真木梦人,而另一个就是以『御神子』为代表的,乡下荒唐透顶的大量旧俗。



「……你这家伙有够麻烦……」



她至少还会对阿护的情况感到愧疚,过来探望,现人对她这一点十分看好,然而被其他各个方面大打折扣,以致现人最后脱口而出的就成了这样的粗语。



「不要你管。我自己的事,我自己最清楚」



文音对这一侧,噘起嘴来。



现人一声不吭地直直盯着这样的文音。过了一会儿,现人见文音毫无反应,叹着气「哼」了一声,从医院门口的屋檐之下,朝着艳阳高照的七月天空之下走了出去。



「……说是还要做四次手术,看情况再开始复健」



「!」



现人一边走出去,一边不耐烦地做的情况说明,然后感觉到身后的文音有些放心,还有些开心。



过了一会儿,快步的脚步声跟了上来。



虽然到车站要走很长的距离,不过现人嫌打巴士浪费钱,便选择徒步回去。在医院周围,只有农田和山林,然后就是稀稀落落的民房。直到接近作为木材产地象征的木结构七谷大桥,这样的景色会一成不变地一直延续。



「……」



「……」



两人这么无言地一前一后地走在这条路上,已经不知多少次了。



除了阿护的治疗经过,他们基本不会说话。可能是因为在治疗方面正一点点地看到曙光,也可能只是单纯地习惯了这样,最开始那种沉重而尴尬气氛已经淡了不少。



刚刚离去的其故综合医院,原本的白色墙壁之上已经被污迹完全弄成了灰色,是一家乡下的老医院,但对阿护来说幸运的是,这里有着与规模及地域条件不相称的,完备的外科和复健科。多亏如此,阿护不必担心转院或踢皮球的隐忧,得以迅速地接受手指的手术。



之所以如此充实,有其中的理由。



那便是这个小镇的财政收入十分富足,而且世家七屋敷家的捐赠者身患重病。然后最大的原因,在于乡下无一例外的老龄化,以及居民从事林业和农业的人极其之多,也就是说需要接受手术和复健的患者比率非常之高。虽然这样的理由让人觉得世事艰辛,但至少阿护因此得以免于因耽误处置而丧命的遭遇。



虽然现人在得知此事时觉得很幸运,但现在却很难这么去想。



这并不是说阿护没被救活会比较好。现人心中的一个想法顷刻间膨胀起来……他觉得阿护不要住进镇上的医院,而是以去好医院的所在地为名目赶紧和他的家人一起搬到城市里去,这样可能对于下场悲惨的阿护,以及一直过来提心吊胆地跟他说话的自己来说,都更加幸福。



关于阿护失去双手手指的事件,在七谷已经基本上没人完全一无所知的了。七谷镇的世界,就是如此之小。而且,关于阿护不幸遭遇的那些不负责任的小道消息,就连不想去听的现人都听到了,让现人忍不住产生那样的想法。



————阿护就算这样出了院,在这个小镇里继续生活,等待他的也一定是不幸。



关系最要好的朋友要去很远的地方,这会让现人感到十分难过。虽然现在还处理不好,但现人会花时间努力去修复他们之间的裂痕,并坚信着在不久的将来,他们的关系能够恢复如初。



即便如此,现人还是感觉,阿护跟他的家人还是不要呆在这个小镇里为好。阿护所遭受的不幸,这个小镇的一切便是元凶,也是加害者……现人对此深信不疑。



而且……自己的孪生哥哥——真木现人,也住在这个小镇上。



现人确信,梦人也是加害者之一。梦人究竟有什么企图,现人说实话并不清楚。但现人认为,很可能就是因为梦人将状况不断地复杂化,才让阿护遭遇到了那样的事情。



跟这些十分确定的不信任拿来一比,对文音的不信任根本不值一提。虽然她是阿护这件事的起因,而且她将来从事的职业还是旧俗写照的巫术,但就算将这些要素全都包含进来,依旧不足以真的让现人去讨厌她。



虽然文音所用的方式沾满了旧俗,非常不合理,但她至少展现出了救助阿护的意志,并有所行动。尽管现人最开始对她抱有根深蒂固的偏见与不信任,但在着两个月间跟她一次次为探望阿护走过相同的路,至少明白她本性不坏。



话虽如此,现人也并非对她完全放松了紧惕。



现人看着前方,对着身后的脚步声说道



「……喂」



「什、什么事?」



文音突然被搭腔,有些慌乱地答道。



「对你来探望日高这件事,我姑且向你道个谢」



现人把脸偏向一旁,说出这些话来。文音跟在他的后面,沉默了片刻。



「…………那就先别一口一个『喂』了吧」



随后以干脆的口吻这样说道



「即使你是学长,我也没道理被你如此居高临下的称呼」



「……」



现人怄着气,沉默不语。他感觉确实不好,但怎么也不想在她的名字后面加个『同学』,所以就用了另一种比较简略的称呼。



「……那就叫你『学妹』吧」



现人经过一番苦思之后,找到了这样一个词。



文音经过一段相似的苦思之后,答道



「………………那就这样吧」



两人的性格都有些难缠。



到头来,他们展开人际关系的起跑线,也有些别扭。



他们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,不久,文音再次开口了。现人也不转头,直接作出回应。



「……学长」



「干嘛,学妹」



「有个问题想找机会问的,就趁现在好了。学长你那个双胞胎哥哥,究竟是什么人?」



「……」



话音刚落,现人的表情便明显变得难看起来。



「……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问我」



虽然有所克制,但掩饰不住烦躁的情绪。



「他的事去问他本人啊,我哪儿知道」



现人粗声粗气地说道。可是文音的回答,却在现人的意料之外。



「我不想去见本人」



文音这样说道。



「……啥?」



「他不是个正常人,姑祖母也叫我不要跟他发生瓜葛。我也觉得过多的牵扯会惹上『障』,因此我不想去见本人。那究竟是怎么回事?」



文音以略显僵硬的口吻,非常明确地问道。



听到那番拒绝,现人感到一头雾水。



虽然他头一次听到别人把梦人形容得那么不堪,但另一方面,也是因为他无法理解文音这番话的意思。他感受不到喜悦跟共鸣,除了困惑,什么都感觉不到。



现人不知道怎么说好,于是这样说道



「……你这人真古怪……」



「我怎么古怪了……!……算了,还是不提这些了,请学长回答我,那个人究竟怎么回事?」



文音对现人的口吻大声抗议,但她又立刻调整好心情,将之前的提问重复了一遍



「我哪儿知道啊」



但现人的回答十分冷淡。



「再说了,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」



「……是这样啊」



文音的回答之中,透着几分失落。



「他脑子有问题,性格又恶劣,作为小说家似乎很出名,是我的孪生哥,就只有这些的。不过光这些都够麻烦的了」



现人很不痛快地粗声说道



「哥哥都够让我心烦的了,一个个白痴还络绎不绝地专程找我刨根问底地问他的事,我要是不回答还自顾自地失落起来,我已经受够了啊。这就是我的回答,你满意了?」



一开口回答,现人便一肚子火。他说着说着,回想起过去的种种,难忍的怒火在胸口集聚,最后让现人朝身后的文音看了过去,如同死缠烂打一般问道



「那我准变也问你个问题好了」



文音显得稍稍被现人的烦躁情镇住,回答道



「什么事?」



「你在进行成为『御神子』的修行吧?你是真心在做那个么?」



「!」



现人充斥着反感这么问道。话音刚落,文音便抿紧了嘴,表情变得强硬起来



「你为什么想当那种巫师?是什么传统技艺?」



「…………差不多吧」



「喔?也就是那么回事吧。不然的话,那要么就是欺诈、犯傻,或者神经病了吧。我一直都想问一次了,巫师真的灵验么?不是欺诈么?告诉那些遇到不幸的人,被作祟啦被诅咒啦被附身啦之类的,心情怎样?」



现人就像逮到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样,朝着钳口不语的文音肆意发泄不满。虽然文音皱紧眉头,垂着眼睛去听现人说的话,但现人刚一说完,文音就开口了。但是,文音说出的,却不是现人预料之中的反驳,而是短短的一声呢喃



「是家族做出的决定」



「……!」



「我没有选择」



听到这两句,这次换现人说不出话来,沉默下来。



文音也什么都不说了。



现人的头脑并没有冷却下来,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,但就是有种说不出的负罪感。他拖着尴尬的沉默,在微微泛黄的耀眼余晖之下,只顾默默地向前走。



「………………」



他们又默默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。



尾智川渐渐接近,开始可以远远看到位于上流的,这座小镇首屈一指的大型建筑——制材厂。这一带是长满绿油油稻谷的水田,还有长着茫茫野草的空地,民宅沿道路零星分布着。



一直默默往前走的现人,之前耳朵只有他们两个的脚步声,远方汽车的声音,以及风声。田园之中的寂静,仿佛被风声稀释后弥散开来一般,密度很低。



而正当现人准备路过一所民宅的时候,突然从宁静的空气之中,听到了一个刺耳的,诡异的声音。



那是许许多多的微小声音,交杂在一起的声音。



就像是在地上拖东西。



气息十分强烈。



而且是能够直接接触到鼓膜与本能的,就像昆虫的振翅声一般,沉闷的声音。



就像是抽筋一样,如同拖拽锁链的那种微小声音,短促地不时传来。



「……啊?」



耳朵突然感觉到那种怪声,现人下意识抬起脸,转过身去。而在那个方向上,正是如今正要路过的那所民宅。



那所民宅建在农田与空地之中,挂着『山本』的名牌,是个半农用的房屋。院子没有围墙,以杂而多的树木与石头跟周围区分开来,里面有个黑色瓦屋顶的房子,旁边连着一个兼作大型车库的仓库。现人所注视的,就是那所房子大门口的东西。在那里的地上,直接在土坯地上盖着一个木制的狗屋。



怪声,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。



现人不禁停下脚步,注视着那里。



他为了探望阿护多次走过这条路,印象中知道那里有个狗屋还有里面的狗。从路上向那边观察,虽然能够看到被矮树之下的狗屋,但看不见狗。而且,狗屋的样子也有些奇怪,但光探头往里看,根本弄不清怪在哪里。



只不过,声音……是从那里发出来的。



那是振翅声。嗡嗡嗡的,沉闷的,走近听肯定会让人在本能上感到浑身发软的,就像蜜蜂一类昆虫发出的,可怕的振翅声。



那大量……不,是无数的声音,微微地传了过来。



而且,矮树之下的狗屋看上去……正冒着黑烟。



昆虫的振翅声,正从那里传出来。



「…………!」



此时,不祥的预感已经涌入心中,酷似焦虑的紧张感,猛烈地爬上背脊。



嗡嗡嗡、



嗡嗡嗡、



已经明白了。狗屋是被数量惊人地胡蜂彻底包围了。



成千上万的胡蜂就像黑烟一样笼罩着狗屋,从入口蜂拥而入,将里面彻底淹没,让狗屋变得一片漆黑。然后,在密密麻麻的胡蜂之中,那户人家养的狗全身被胡蜂覆盖,倒在地上,就像临死之前的抽搐一般,用四肢抓挠着地面。



「噢噢……!」



现人禁不住呻吟起来,整个人就像弹开似把身子缩了回来。



「!!」



见现人举止可疑,跟着向屋里看去的文音,也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,呆呆地愣在了原地。现人连忙向周围张望了一番。现人虽然只是路过这里,跟这户人家根本不熟,但眼前发生的情况太过惨烈,他觉得若是视若无睹直接离去的话,怕晚上会做噩梦。



但是,胡蜂群非常危险,容不得他出手帮忙。



「……嘁!」



现人苦思了片刻,下定决心,啧了下舌,然后避开胡蜂麇集的大门口,跑进院子,直接冲向侧门。他从住房与仓库间就像过道一样的间隙中穿过,绕向房子背后,随后便看到了敞开的后门,听到里面有电视跟人的动静。现人确认有人在家后,分秒必争地朝屋里大声叫喊。



「喂,狗出事了!狗屋被胡蜂袭击了!」



「咦!?」



屋里传来惊呼声,随后里面的人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。出来的是一位年轻的母亲,和一位老婆婆。她们连忙套上鞋子走了出来,看到购物的惨状之后,发出了惨叫一样的声音。



之后,事情闹大了。从附近零零散散的地方召集了许多人,但由于胡蜂数量太多,根本无从下手,于是事情越闹越大。有人提议用杀虫剂呢,但因为狗在里面而遭到反对,大家一起商量其他的对策,但有知识的男丁碰巧基本都去为做祭祀的准备活动去了,不在家中,因此面对这样的虫灾,大家讨论不出任何办法。



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,最后把周围人家里的杀虫喷雾集中在了一起,对狗屋进行喷射。



狗从大量的死蜂之中被拖了出来。狗虽然肚子勉强还在上下起伏,但身体已经完全动弹不得,于是就用车送去了宠物医院。现人在现场什么忙也帮不上,在狗被送走之后,得到了老婆婆的感谢。



「谢谢你通知我们」



「没什么……」



现人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,所以从这份感谢中感觉不到任何意义。



他既没有感到放心,也没有成就感,只有虚度的时间,以及徒增的疲劳。



骚动过去之后,附近的人开始各回各家,现人心中怀着对狗的担心,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院子,结果发现文音正等待着自己。



「……你干嘛啊,在等我么?你完全可以回去啊」



文音答道



「没什么……不要紧,请不要在意」



「……?」



现人觉得她的塔读有点怪,但又说不清怎么怪。文音不跟现人对上眼,只是神情略显紧张的凝视着那个遍地都是死蜂,满是黄黑斑点的狗屋那边。



死蜂在地面上堆起一层,其中一部分还没死透,不断抽动。老婆婆拿来扫帚,开始将死蜂集中。可怕的复眼,剪刀一般凶恶的口器,黄黑相间条纹的腹部,向外撒开不时抽动的足,布着纹理的茶色翅膀。



现人回忆起在近处看到那些东西的样子,胳膊跟脖子不禁绷紧收缩,移开了目光。狗屋所在的大门外,空气中弥漫着杀虫剂的气味,气味散发到了外面。



文音说道



「学长,那种情况在七谷町属于家常便饭么?」



现人不耐烦地答道



「我哪儿知道」



他一边说着一边离开家门口,到了杀虫剂的味道不太浓的地方才总算做了次深呼吸。然后,在太阳已经快完全下山的天空之下,他转向了回家的方向。



「……」



他在仓库的高高檐端,看到挂着一个人头那么大的圆形胡蜂窝。



蜂窝上布着令人联想到胡蜂的,茶色和黑色的斑点。可是蜂巢整体还是黄色,看上去应该是今年才建起来的,里面一直胡蜂都没飞出来,就像死了一样安静。



屋子和仓库的檐端建起蜂窝的情况,在乡下算是十分常见的情况。



……袭击狗屋的胡蜂,就是从那个窝里飞出来的吧。



现人转过身去,背对着挂着蜂窝的那户人家,在心里推测着情况,同时又再一次对向下感到讨厌。